一家肉铺

[蔺靖]师叔

没有逻辑,注水肉。



风雪天。

狂风如刀。

萧景琰扯紧风帽勉强遮住脸,纵马翻过两座山头才在日落前找到蔺晨告诉他的那座破庙。

风声呜咽,破庙在半山腰簌簌发抖,唯有两爿门板尚算结实,挡住了这遮天蔽日的大雪。

 

萧景琰下马推门,雪片跟着他飘了进去,地上燃着一堆柴火,暗黄的火焰随着气流晃了晃。

他反手将门关上,插好门闩,拂落衣襟上的雪。

火堆对面的稻草堆上坐着一个白衣青年,正望着他微微笑,手边一柄长刀冷然生光。

 

萧景琰不姓萧。

天知道他原本该姓什么,一个孤儿,侥幸被人捡来收做徒弟,自然是师父说姓什么就姓什么。

 

萧景琰的师父姓萧。

萧选十六七岁的时候外出游历,二十岁回来接任掌门,身边多了一个姓言的朋友。

年轻的掌门声称为了光大门派,决意终身不娶,领养了几个孤儿做徒弟,跟他的姓。

萧景琰是第七个。

 

白衣青年面前摆着一只茶壶一双茶杯,伸手一指:“坐。”

萧景琰解开大氅,坐到他身侧。

破庙外风雪凄厉,里面却已被火堆烤得暖意融融。

萧景琰虽是冒着风雪赶路,但他底子深厚,一路上内劲流转,并不觉冷。他脸色如常,只是眉毛和睫毛上都挂着雪,此刻被热气一烘,便化成水珠沿着脸颊缓缓滑落。

他眨眨眼,伸手一把抹去,动作难得有些孩子气。

 

白衣青年嗤的一笑,倒了杯茶递给他。

萧景琰接过,一口饮尽,神色有些惊奇:“……甜的。”

“我知你不爱喝茶,里面加了点甜叶菊。”

少年握着杯子一笑:“多谢师叔。”

 

蔺晨不算是萧景琰的同门。

他爹跟萧选的师父是忘年交,只要自己出门云游,就把儿子扔到这边,久而久之,干脆让蔺晨做了挂名弟子,跟萧选算是半个师兄弟。

 

萧景琰同他走近,是在大师兄萧景禹死后。

萧景禹下山办事,死于其他帮派的械斗,萧选不知何故竟不追究,萧景琰年少气盛,愤而下山,中途遇到难得过来一趟的蔺晨,两人便一同去找那几个帮派的麻烦。多番调查方得知,是萧选疑心萧景禹生了弑师夺位之心,这才默许仇家杀人。

萧景琰替大师兄喊冤未果,反被萧选踢下山历练,他胸口堵着一口气,逢年过节干脆也不回去,最多跟蔺晨一起吃顿饭了事,这么多年竟也成了习惯,蔺晨飞鸽传书,他便赶到指定地点与他会合。

 

一杯热茶下肚,萧景琰方有余裕打量这座破庙。

庙内地方浅窄,唯一的一方青石供桌横在地上,不见烛台和贡品,桌下隐约可见短短一截婴儿臂粗的香烛被半埋在灰尘里。桌后同样浮了一层灰尘的深红布幔搭在一尊鎏金佛像上。

那佛像造型古怪,乃是一尊双佛,一尊半跏趺坐,另一尊面对面坐在前者身上,四臂相拥,胸脯紧贴,下肢交缠,姿态亲昵难言,然而面容俱是庄严沉静,没有丝毫下流媚俗之态,瞧得久了,叫人面红心跳之余,竟不由生出敬畏之心,实在是古怪至极。

 

萧景琰怔怔望着那不似中土风格的佛像,半晌回神,见蔺晨正用一方软布拭刀,刀身翻转间寒光逼人,映在蔺晨轮廓分明的脸上,不知为何令他心头重重一跳,震得他头晕眼花。

萧景琰暗骂自己被来时的风雪吹昏了头,稳住心神,问道:“这庙里佛像……可有什么稀奇之处?”

蔺晨一手扶着刀身,屈指一弹,长刀铮然作响,他懒洋洋道:“你道我为何约你来这里见面?”

不待萧景琰回答,又道:“你我这些年大江南北都去过了,好酒劣酒该尝的也尽数尝过,唯有一种,虽有听说,却从未找到。

“这尊佛像乃吐蕃人所立,据说是密宗本尊神的欢喜佛。吐蕃人酿酒最有一套,修习密法者更是要向自己的本尊神供奉最好的酒。前几日我无意中得知这座庙是几年前吐蕃人所建,后来因事破败,无人问津,便想上来看看——”

长刀清光映过眉眼,蔺晨搁下刀,从身后提出一个酒坛拍了拍:“你猜我找到那些酒没有?”

萧景琰眼睛一亮,他本不嗜酒,只是这些年受了蔺晨影响,于吃喝一道也有了自己的心得。

他将那无缘无由的隐秘念头抛至一旁,伸手接过酒坛,拍开泥封,一股古怪的苦涩酒香迎面扑来。

 

“敢喝吗?”

萧景琰一笑:“师叔敢喝,我有什么不敢。”

他举起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几滴酒液沿着修长的脖颈淌下,滑过喉结,浸入衣襟。

吐蕃人的酒不似江南美酒温软,也不比漠北烧刀子辛辣,苦味散去,竟别有一股绵甜爽净,其醇厚处令人回味无穷。

萧景琰不知这酒后劲十足,喝到兴头上,直接将一整坛三两口喝光。

蔺晨阻之不及,不由哭笑不得:“这酒劲头大得很,你这样喝还要命吗?”

萧景琰酒量平平,闻言直直地望过来:“既是好酒,当然要喝得尽兴。”话说得还算清楚,眼中已蒙了一层醉意。

蔺晨摇头叹道:“他们总说我浪荡无行,怕教坏你,如今看来,竟是要我坐实这个名声了。”

萧景琰扬眉一笑,他已年过十八,面容轮廓逐渐锋利,唯有一双眼睛线条圆润,天然含情,笑起来如春风骀荡,混了酒意和笑意,便显得似醉非醉,令这个平日里严肃得近乎刻板的青年显出一股别样的风流意态。

“这些年来多亏有师叔从旁护持,否则景琰现今不知在何处。”

他真心实意地举起第二坛酒,手是稳的,话却不太稳了。

“只是景琰怕耽搁了师叔成家立业,心中有愧,这一坛酒,敬师叔。”

蔺晨伸手按住他的手腕,似笑非笑:“原来景琰一直惦记着这桩事,倒叫师叔我好生惭愧。”他使了个巧劲,将酒坛放下,欺身上前,嗅到萧景琰身上的酒香,低声笑道:“若我说我的确被你耽搁了,你当如何?”

萧景琰睁大双眼,望着蔺晨近在咫尺的英挺眉眼,怔怔不语,半晌竟伸手抚了一下蔺晨的鬓角。

“但请师叔吩咐,”他说,“无论何事,景琰必为师叔办到。”

 

当萧景琰回复意识时,还以为自己正浸在火海里。

周身滚烫,胸口发闷,喘息都困难。

他睁开眼,发觉周围没有一丝亮色,鼻端弥漫着浓郁的酒气和柴火烧尽的焦味,他夜视能力极佳,一眼望见房梁上垂下来的一片白色衣角。

“……师叔?”

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极为嘶哑难听,萧景琰咳了两声,支起手臂半坐起来。

“着凉了?”黑暗中有衣袂破空之声,蔺晨翻身下来,用手背贴住他额头试温度。

“还好,”他将萧景琰推下来躺好,“大抵是你今天吹了风,喝酒又急,有些发热,睡一觉就好了。”

萧景琰暗自咋舌,他从小到大身体一向康健,不管怎么折腾都结实得很,极少生病。想到自己先前不顾蔺晨劝说硬是灌了两坛子酒,此刻不免有些讪讪。

 

“怎么,睡不着?”蔺晨索性在他身边又垫了些稻草,自己跟着躺下来。

萧景琰其实并没有觉得哪里不适,最多只是酒劲未过,头还有点发晕,意识倒是十分清醒。他睡了两个时辰,如今不觉得困倦,只有些无力。

他听着身边人静而缓的呼吸,不知为何有几分局促。

“师叔……我今天喝得过了,有什么冒犯之处,您别同我计较。”

“嗯?”黑暗中蔺晨似笑非笑,“你倒跟我客气起来了,上回在小甜水巷的杏花苑里同我抢脆皮猪手之时可没见你这般尊重长辈。”

萧景琰脸上一热,他本是内敛的性子,又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早已练得沉稳性情,只在蔺晨面前偶尔还会露出一丝少年人的淘气,现下被他戳破,既是羞赧又有几分不服气。

“这样讲来,师叔比景琰大不了几岁,也不必时常端着长辈架子,听说书时叫景琰多让你一碟花生米。“

 

“你这是在跟我算账?”

蔺晨凑过来,吐息拂过萧景琰的侧脸。

“之前喝酒……是谁说‘无论何事,景琰必为师叔办到’的?”

萧景琰张了张口,他醉酒时亦有记忆,当然知道这是自己亲口所说,只得认命道:“那就请师叔吩咐吧。”

他话音未落,忽觉唇上一暖,一温软物事轻轻一贴又移开。

两人霎时安静,黑暗里呼吸声错落不定,萧景琰脑中嗡嗡作响,他似乎想到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能来得及想到。

 

攥住那人白如鹤羽的衣袖,靠近,趁着唇上温度仍在,狠狠压过去。

 

这是萧景琰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冲动时刻。


这一睡又是大半天。

萧景琰醒来时,天色将暮。

他一眼扫到蔺晨不在,便披了一件上衣(谁知道是谁的)勉强站起来,推开破庙的门,望见晚霞满天。

清空澄澈,半山腰积雪未化,霞光映着雪光,令人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美妙幻觉。

身后有人踩着厚实积雪缓步靠近,萧景琰侧目,便见蔺晨抱着手臂站在身旁对他微笑。

“小师侄,吐蕃人酿酒之名的确名不虚传,明日我们再去寻一坛来如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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